Fate Grand Order & Fate Zero / 吉爾伽美什 × 遠坂時臣 - 獨居的矮小男人瞇起眼看,有人推開經久失修的木門,站在光匯聚的縫隙間;他從堆積滿陳舊書籍與墨水污漬的長桌一端挺直腰桿,發現那人一頭耀眼的金髮比起日光還要刺眼,像是滿坑滿谷金銀財寶的顏色。 「請問需要幫忙嗎?」他離開因螺絲釘鬆脫而老是咿呀作響的椅子,走近那人影子一路朝光的尾巴拉尖的地方,「我很樂意替您效勞。」 他沒聽見任何聲響,對方僅僅只是將手按在被白蟻吃得精光的門板,將紅的像寶石一樣的眼睛投向殿堂最後端的牆壁上,那裡有基督高高掛於十字架的塑像、幾片色彩斑斕卻剝落的彩繪玻璃,以及東倒西歪的神器。 而他看見他的嘴角張了又閉,沉默在空氣裡像麵糰發酵膨脹。 他以為自己作夢了,不巧撞見高貴的神祇在哭泣,一滴兩滴三滴,眼淚在地面開出透明的小花,滲入破損的木板下,於是他回過頭望堆積滿灰塵的十字架上看去,再回頭時那人已經消失無蹤。 他原先站著的位置留下一片金色的花瓣。 那是比起日光更為刺眼的顏色。 ※ 吉爾伽美什不是第一次進時臣的房間,他進去的次數太多了,多的他自己也覺得噁心的不得了,即使他只是站在那幅用油彩塗畫的婚照前,凝視它一整晚,就好像無法移開視線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許他什麼也沒想,也許他只是想著美麗的女人靜靜躺在棺木中的模樣,世界為她啜泣,而她的男人背對著棺材,被他牢牢按在掌心裡。 遠坂時臣的生活作息相當正常,他會在睡前從壁爐邊的鐵盒裡取出蠟燭,用指尖捻過燭芯,火焰順著旋轉的棉麻開始燃燒,直到房內亮起幽暗的十四世紀光芒。 然後他會坐在面向壁爐前的沙發椅閱讀一本現代人類難以接受的極端無聊的書。 這個世界也許沒人可以真正了解他。 糟糕透頂的品味,吉爾伽美什在浸泡於中古世紀似的思維裡這麼掙扎,真是太糟糕了。 時臣睡前的習慣有時會改變,當清晨他在大廳的矮沙發上接見言峰綺禮,或者和綺禮在空氣惡劣的地下工房有所摩擦──言不及義的老師,與一個言不由衷的徒弟,也是非常糟糕的組合──他會在睡前從書架後的隱式壁櫃取出紅酒,乘著月光小酌,彷彿藉由這個機會忘記一整日的不愉快。 當然,吉爾伽美什知道遠坂時臣的不愉快絕對不止於和弟子的紛爭,那絕大多數來自於現在站在婚照前的人。 可惜他對於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點也不在乎。 「時臣,」他突如其來的聲響把正埋首於書間的男人嚇了一大跳,時臣抬起頭來襯著燭火的瞳孔像兔子那樣跳動著。 他放下攤開在膝上的書,拉直了睡衣上的皺紋,彷彿一個老邁的婦人試圖回復青春,而他看著他,慢慢彎下腰,吉爾伽美什打賭他並沒有如此虔誠,這點從他兩顆深藍的眼珠內,倒映的月光顏色就可以明白,但他決心裝作不知情,他明白自己就是傳說中氣度恢弘的英雄王。 「你應該有話對本王說。」 「王?」 「別裝傻了,」 吉爾伽美什露出上顎齒列,稍早吃下的草莓蛋糕還在嘴唇上留下奶油的味道,他覺得全世界的蒼蠅都繞著他打轉,「你真是一個差勁的騙徒。」 他走上前,執起時臣軟軟垂在褲縫旁的手,鮮紅色的令咒比滴在鮮奶油上的濃縮莓汁更加顯眼,「何不用你的令咒束縛本王呢?你應該很想要這麼做吧。」 吉爾伽美什以為他會看見時臣擁有的深藍色海水掀起滔天巨浪,支著小船的自己的身影在裡頭搖擺不定;可惜他沒等到海水波瀾,他甚至沒感受到對方增快的脈搏。男人任由他用嘴唇摩娑、輕輕咬嚙白皙手背烙上咒痕的皮肉,血水沾了他一嘴,而時臣閉起一只眼來盯著他的眼神裡有仇視有痛苦有厭惡,卻沒有排斥。 被虐狂,吉爾伽美什舔了舔落在唇沿外的鮮血竊笑道。 你就這麼想當本王的狗嗎。 時臣沒有回嘴,多數時候他只是忍氣吞聲,即便吉爾伽美什將一整罐La Romanee Conti都掀翻在他頭頂,他也最多用嘴唇舔掉唇邊殘留的紅。 「微臣並不明白您的意思,」他停止呼吸忍耐手背上撕裂的口子,這相較於魔術迴路產生的縝密且澎湃的疼痛一點也不算什麼,「不曉得哪裡惹您不開心了。」 時臣的應答讓吉爾伽美什覺得自己像隻被關在馬戲團裡的兔子,蹦蹦跳跳找尋不存在的樹窟,而他的紅心皇后正在塗滿紅色油漆的玫瑰園裡獨自散步。 他孩子氣地將男人推向沙發椅,看著他歪七扭八碰倒一桌子物品,包括那本夾著黑白家庭照的無聊書籍。 踩在照片的一角,吉爾伽美什又想起這間房間左邊最靠近窗戶的地方,有一幅全開那麼大的合影,畫面中是兩個笑容可掬的女孩、和找遍世界也找不到的溫柔妻子;他同時也想起自己從財庫裡抽出匕首在畫框上反覆戳了好幾刀的模樣,原來這世界和那本書根本一樣無趣。 「迎接你的終局吧,」他朝狼狽坐倒在扶手上的時臣這麼說,「一個你意想不到的結局。」 吉爾伽美什從綺禮那聽來一件事,一件他即使喝得太醉也忘不了的事。 唯一想要實現『創始御三家』夙願的魔術師,就是遠坂時臣,他企圖殺掉七名從者來啟動『大聖杯』。 對,殺了全部七個人。明白嗎?所以老師才那麼吝惜令咒的消耗。在與其他御主們的戰鬥中,他只能使用兩個令咒。最後剩下的那個,等到一切都結束之後,他要用它來命令自己的從者自殺。 自殺。 吉爾伽美什覺得這個字眼有些不對勁,然而他聽到時還是起了一陣興奮的疙瘩。他在言峰綺禮準備要熄燈趕走他前扯住對方的袖子又聊上大半天,以至於他後來站在冬木市的櫥窗前覺得自己看起來如此模糊不清。 他伸手去摸透明玻璃上的倒影,裡頭的英雄王果不其然像一幅掛在走廊上的畫,只可惜千百年前沒有鏡子,誰都不知道他到底長什麼模樣。 吉爾伽美什不是從最開始就這麼冷血又無情,並非時時刻刻都覺得世界無聊透頂。他也有過把遍地叢生的野花串成手環和項鍊的年紀、有過在女孩嘴角留下蜂蜜味道淺吻的經驗,他也幾乎要學會如何在眾目睽睽下調戲身旁每一位經過的女神,他懂得享受生活,就算妄圖剷除他的人總是和義式料理上的香料一般多。 I am a king. 吉爾伽美什透過櫥窗觀察喝醉了的自己,像浸泡在色彩斑斕的氣泡飲料內,以一種帶笑的聲音酣著打嗝。 I honor the gods, and you are blessed that I honored my birthright. 古老失傳的蘇美爾語,是貓咪在月下咕嚕咕嚕,咕嚕咕嚕的笑。 ※ 吉爾伽美什有時覺得那些向上攀升的藤蔓與枯枝像蜘蛛網般包裹住整座石砌的宅邸,儘管它的雙腳陷入深山泥土柔軟的懷抱中,看起來仍舊等待被吞噬。 無論是黑色寡婦還是山精。 他以靈體經過時臣的房前又停下腳步,木造的門扉漆有松脂,透過月光反射亮晶晶的光澤,亮晶晶,他想這詞真是可笑。 他無須推門即走了進去,多少刻鐘前還被他推倒在地的男人如今在床榻間酣睡,就連他鋒利的指甲捏起他的眼皮也毫無知覺。眉頭鬆鬆地舒展、海水藍的眼睛緊閉,吉爾伽美什用手指劃過時臣的鼻翼,溫暖的氣息讓他意識到自己凍結了數千年的身體。 真虧你可以睡得這麼熟。 他在空曠的寢間踱步,文藝復興一詞推擠空氣朝他撞擊,他看向原先空無一物的窗檯,羽毛筆起舞於悄悄鑽入窗縫的風中,墨水乾涸於翎翮,他在多卷敞開的牛皮紙裡發現那人漂亮的字跡。用小指勾起一張寫壞了的紙,強韌卻粗糙的皺褶像魚吸吮他的指尖,他仔細看了幾行後放下,整座宅邸的荒涼同時在他腳掌底起了漣漪。 「──假如那天不幸地降臨,」 吉爾伽美什咬舌般發出含糊的聲音,「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到藍天白雲可以包圍你的地方,到綠茵紅花隨時陪伴你的地方, 到一個世界都無法尋找你的地方。 好好活下去。 吉爾伽美什不知道收件人是誰,可能是那個溫柔賢淑的女人、女人尚年幼的孩子,甚至可能是偽善的言峰綺禮,然而那些都不要緊,他撕下牛皮紙尾端靠右一隅,那裡有一小滴水珠墜落的痕跡。 接著他離開了房間,在傾斜的屋瓦上佇足,嬉笑山風在周身亂竄,鬧得他耳膜嘎吱嘎吱作響,但他的聽覺竟一下子無聲起來。 很安靜。比起他死亡那刻還要安靜。 吉爾伽美什忽然想起來當他老得不再能行,他的妻子兒女在殿堂後討論千秋家國,他倚靠著裝飾華美的座椅,卻連一句問候都說不出,那時候就是這麼靜,靜得幾乎能夠聽見世界嘀嘀咕咕的耳語,他勉強挪動頭部觀察生活了百餘年的城廓、走過了百餘年的大路,最後也只在傳說裡填上荒誕的美名。 而他眼角的一滴淚還遺忘在讚歌裡沒有流下。 兒女情長不是英雄所為,吉爾伽美什摸了摸垂在耳下的飾品,可惜他早就不是英雄。 他在屋頂上待到地平線處有人掀倒了一杯熱牛奶,奶水沿天際線往低處直流,匯聚為一股香濃的光團。 吉爾伽美什心情惡劣地揮開聚集在耳邊的第101隻飛蚊,他簡直要受不了群聚的弱小動物發出的天大噪音。瞇起眼,他能看見言峰綺禮在牛奶色的天光下走動,由樹叢與枝葉下步入緻密的結界內,由藍天白雲綠茵紅花步入他不該來到的深淵,於是他消失在晨曦將要壟罩,爾後綺禮按下遠坂家門鈴。 鈴聲清脆的似夜鶯啼叫,一串又一串晃過走廊及屋簷。遠坂時臣揭開門以帶笑的神情迎接綺禮,就像父親終於在人海裡找到自己的兒女一般。 吉爾伽美什無趣地蹲在門前的階梯上,看著神父沾染上泥沙的鞋、看著魔術師漂亮的手,還有他們倆未來鮮紅色鮮紅色鮮紅色一片。 「歡迎啊綺禮、我正在等你呢。」 他尾隨綺禮進了不曉得出入多少次的地方,玄關壁面上的裱框油畫、框下的鍍金壁紙,沿著房屋地面以上1.5公尺環狀奔走,遠坂時臣一手建立起來的家。這裡總是打理的一塵不染,一切都有條不紊,女兒們在裡頭為了追逐父母的身影奔跑、狂放地大聲哭鬧,因玩耍而躲藏在窄小的儲藏間裡等待陽光降臨,是夫婦用愛編織起來的搖籃,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家園。 吉爾伽美什扭頭瞥見那封信,信嘴用蠟封了起來,像女人殷勤獻吻的紅唇,他用手指撫摸凸起來的蠟塊,同樣扎手的觸感,卻從小魚換成了尖嘴鯊。信的邊上還有一只黑色長盒,是時臣想要送給綺禮的贈禮吧,吉爾伽美什用手指一彈,烤漆光潤的外殼是風吹過的響聲。他懶得理會時臣和綺禮相敬如賓的對談,他只等著既定結局的到來,他說過,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局。 時臣露出罕有的脆弱朝攜帶死神鐮刀上門作客的男人出聲,他將那封不斷咬得人手指發疼的信紙遞了出去,在言峰綺禮似真似假的訝異目光中說道:「……雖然寫得比較簡單,不過也算是遺書之類的東西吧。」 吉爾伽美什想要伸手去碰褲袋裡撕下的紙片,卻驚覺鯊魚咬破的傷口正在流出草綠色的血。毒。他比世界上所有人都還要清楚明白那是什麼。 惡人的毒。 「謝謝你,綺禮。」 「打開看看吧,這是我對你個人的贈品。」 「Azoth之劍。由祖傳的寶石精工製成,魔力充填之後可以做為禮裝使用,用這作為你修煉遠坂家的魔道,見習畢業的證明。」 吉爾伽美什抬起手來觀察鋸齒狀的傷口,綠色的血像一彎流過樹叢的月色,緩慢靜謐、沉寂無聲。眼角外一場陰謀正在熱烈進行,他把手舉得更高,高得他得要仰起頭來才能看見一滴一滴滴在眼皮上的毒。 它們醜的像是我的眼淚,吉爾伽美什惡狠狠地碎念,而同時間,言峰綺禮不慌不忙地以那把贈禮刺入時臣毫無準備的心。 Conspiracy,他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的單詞,Conspiracy theory。 陰謀論。 垂下手,他壓低視線看著墜倒在地的男人,原先以為的傷口像人魚喪身的泡沫,一點點消失在氧氣組成的海水中。 舔了舔不存在的傷痕,吉爾伽美什站至鮮血能逕流的最遠位置,絨毛地毯吸收血水下陷的幅度令他想起那隻有可能潛伏的蜘蛛。 「哼、真是讓人掃興的收場。」 他用腳踢了踢時臣的側腹,鞋尖沾上的血水噁心得讓他幾欲乾嘔。他依然沒能從那對海藍色的眼眸看出點什麼,那男人把它們藏得太好,好的即使他每夜都拒絕離開他的床沿,他也沒辦法得到任何東西。 「我還期待著他能來一個臨死前的反擊呢。看!他茫然的表情。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啊。」 吉爾伽美什終於去碰了那張被汗水沁出濕紋的牛皮紙,水滴散開的形狀咬住紙緣,是一朵不合時宜盛開的花。只是那朵花開得太遲,來不及趕上花季尾聲,放眼所及已是一片荒蕪。 言峰綺禮背過身擦拭那柄沾滿鮮血的刃,寒光在布帛中調皮地躲藏起來。吉爾伽美什沒有去看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看誰,一瞬間他彷彿望見蔚藍海水的另一端緩緩駛來一葉將沉的小船,船上空無一人,馬達聲在平靜無波的洋上熱呼呼運轉著。海風吹過他的眼瞼,吹過他的四肢與心臟,然後吹進貝殼蜷曲的空洞間。 「綺禮、在我對你厭倦之前,等我對你沒有興趣之後,你也會得到和躺在這裡的殘骸一樣的下場。要說應該有覺悟的人,是你才對。」 ※ 吉爾伽美什離開伏在地面擦拭血跡的綺禮,獨自一人途經掛滿各式畫作的長廊,那些畫的玻璃映著他的眼睛與嘴唇,它們都在死死盯住他。 他在長路的末端停了下來,動手推開那扇主人忘了鎖上的房門,這是他初次以實體扭開堅硬的金屬鎖頭,掌下微冷的觸感正如野獸般一吋一吋吃光他的肉。 房內的擺飾和昨晚如出一轍,只有幾張散落在地面的信紙受風淺淺的飛,倏然他感受到逝去之人拋下的憂愁是一只打破的盆子流出的大量的水。 他用手指摸了摸一牀軟得隨時都會坍塌的床墊,平整的被面凹下多道皺褶,彷彿就這樣一路塌往地心,然後他躺了上去,姿勢扭曲的有如失足跌落湖水之間。他仰視天花板頂部水晶燈朝外放射的支腳,是一窩毒蛇瘋亂地四處逃竄。 他很慶幸自己的腳緊貼於地。 深深吸了一口還沾染在枕頭與床被的氣味,時臣手腕處擦的一丁點香水沿著他的鼻腔掉入神經。吉爾伽美什翻過身,合著床被假寐,直到自己的眼皮沉重地擰斷了幾根睫毛削成的牙籤。 他做了一個久違的夢。 夢裡他的四肢被土壤壓力推擠,骨頭發出蛋殼破裂的清響。若干若干隻象鼻蟲小口小口嚙住他的趾頭,搖頭晃腦企圖扯下一小片皮肉作為私藏;他意識到自己陷入流動的泥沙,下沉至比海溝還要深的核心,接著他驚醒,在夢裡驚醒,放眼所及純白的四周僅有一張高腳椅,而眼前有個男孩正七手八腳嘗試攀爬上那張椅子。 吉爾伽美什痛苦地閉起眼,足有十多秒他的腦裡盛滿了兩個地球那麼大的數據,古往今來,物換星移;他穿著過去盛宴時的華麗衣裝,掛著耳飾的鬢上斜插了一支鳳凰羽,羽毛無風抖動起來,輕拍他的耳骨與後頸。 男孩轉過頭來看著他,雙排扣衣鈕閃爍金色的光芒,他眨了眨眼委婉地問道:「先生,可以幫個忙嗎?」聲音是青澀的軟。 「先生?」 「是的.先生,可以請您幫我個忙嗎?」 「哼、本王──」 吉爾伽美什發出一聲輕蔑的鼻音,沒想到薄薄的唇才吐出兩字,喉嚨便嗆起一陣熱,男孩露出困惑的神色,一雙藍得不能再藍的眼睛要把他融化,「我不要。」 他於是艱難地回答。 男孩欲言又止,哭喪著臉轉過頭去,一只手在高腳椅的木頭椅面來回摳抓。他負氣的模樣讓吉爾伽美什覺得相當受辱,按照慣例即使是神殿的孩子也要對他愛戴三分,更何況是凡夫俗子的後裔,如此令人不齒的人類鮮血,總愛在不適當的時機作祟。 他走上前去拎起男孩織了金色細線的後領,將他一把扔在過高的椅子上,而男孩眼角的藍像一顆一顆滾落在地面的玻璃珠子,在彼此金黃的飾品裡斷訊似的滾動。 「謝謝、」男孩說道:「非常感謝您。」 吉爾伽美什不自在地一楞,他並不是知曉如何回應感激之情的人。 「先生,您叫什麼名字呢?」 「幹嘛告訴你。」 吉爾伽美什繞過偌大空間內唯一一張椅子,半依著椅背坐了下來,「這裡還真是白啊,到底是什麼地方?」 「是我的夢哦,」男孩用膝蓋壓著堅硬的椅面翻過身,修剪整齊的指頭攀附簍空的椅條,他將下顎抵在圓弧的拱頂,聲音像瀑布由山巒交疊處落了下來。 「我幫自己創造的夢。」 甜甜的嗓音曝露尚未發育完全的肉體機能,但吉爾伽美什能從指縫的厚繭與挫傷看出他日復一日從事某些危險的舉止,他仰起頭來看著男孩面下的目光,海藍色,像是誰一樣。 「你是誰?」 男孩眨了幾下眼,幾顆脫離眼球受重力吸引的水珠親吻在他的眼皮上,吉爾伽美什用手抹去,冰冰涼涼的眼淚,他不知道男孩為了什麼哭。 「時臣。」 「遠坂時臣?」 「還沒有繼承家族的姓氏,所以是時臣。」 「別跟我玩文字遊戲!」 「我是您熟知的那個人的童年,而這裡是他創造出來的地方,」男孩又重新坐回椅上,小腿一下一下拍打椅腳,背脊宛如陷入椅條間被扯著向下。 吉爾伽美什看見隔著木條外翻的衣角,它們被關在另個世界之後。 隨後男孩開口:「我沒什麼才能,在很多很多繼承者與同儕間非常普通,所以我相信唯有勤奮學習可以獲得奇蹟,而為了等待那個奇蹟,我比別人更努力長大,直到遇見您,」男孩坐姿怪異的扭動,「我⋯⋯時臣大概覺得您就是那個奇蹟吧。」 「大概?」 「我不知道未來的自己在想什麼,只是我現在這麼覺得。」 「可笑。那麼聖杯⋯⋯他追求聖杯的目的是什麼?」 吉爾伽美什突然感覺魔術師的光怪陸離,像是這奇異的空間般令人難以消受,但他並不討厭那些弦外之音,他喜歡睿智的物種,無論他們是否在他面前擁有足以誇耀的智慧。 「根源──我想這應該是最好的答案了。」 「作為個人呢?」 男孩忽然不動了,只是一個勁的笑,接著靈巧地躍下高腳椅,彷彿先前攀爬失利的困窘是一卷錄壞了的膠捲片子,稀哩嘩啦擰碎了一地。 他朝前走了幾步,停下來,又走了幾步,穿著皮鞋與高筒襪的小腿在地面發出啪嗒啪嗒的響,直到遠得吉爾伽美什就要看不見他瘦小的身影,「我想您應該不能理解,所以說了也是沒意義,但魔術師的祈願總歸只有一個,」男孩從掌心最軟之處勾出火焰,火焰像一條啣著血管的長蛇包圍住他手指,他將火焰朝極端的兩側拉扯,在半空中畫出一道扭曲的弧線,「我們,並不是生來就想成為魔術師的,生在普通人家也好、生在荒山野嶺也罷,魔術師是狹隘世界非常嚴苛的縮影,不能鶴立雞群,就等著被吃得乾乾淨淨。」 燃燒旺盛的火焰咧嘴笑著,周遭乳白色的壁面有如鮮奶油般融成了濃稠的奶水,男孩站在唯一一塊不受影響的位置看著他,翻騰的奶泡將他的形象淹沒。 這次,吉爾伽美什從那雙藍得不能再藍的眼裡看見了自己。 「想活下去,作為一個平凡人,有一個善良的妻子,有許多可愛的小孩,就這樣平淡無奇的活下去。」 「你⋯⋯」 「永別了,王中之王啊,您的故事與傳說將持續為後人所傳唱,而我遠坂時臣代替家族感激您降臨於現世, 「作為一個凡人永世的奇蹟。」 在夢塌陷之前吉爾伽美什確信自己看見那男人躲藏在男孩背後流淚的樣子,眼淚是一種矯情的情感象徵,越是強悍的人流下的淚水越是煽情,他揉了揉酸澀的眼,可惜那處早已乾涸了數千年。 接著他醒來,真正的醒來,從那張軟得要吞噬人的床榻坐起身,而言峰綺禮拍打門板規律的瑣碎聲響正掉進他的耳膜裡。 沒有什麼被遺忘,只是誰也想不起而已。 ※ 綺禮以相當卓越的魔術手法美化了死者的逝去,吉爾伽美什望著時臣憔悴的倦容,彷彿死亡是莫大的恩賜,以至於他終於能在故事的尾聲前享受一段長達永生的安眠。 他用手指挑開覆蓋起來的眼皮,底下深藍的色調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暴雨過後的初曉,一片狼藉的海。 「不過十天,變化真是驚人⋯⋯」 吉爾伽美什背向高掛的木十字架,神祇寧靜的目光落在他的肩頭,像一截能沒入肌理的樁,而他的心肺正流出一溝濃得不見底的黑水,逐漸瀰漫整座城市。 這一切就像個詛咒,一個荒謬的詛咒,總逼得他看見那人受傷的指頭與舉止,以及兩顆裝進了三大洋,卻毫無感情波瀾的眼珠。 他與時臣之間充滿了許多矛盾,即便那人死了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他甚至得忍受他族信仰的芒刺眼神像燒燙的煙嘴熨在他的身軀,而遠坂時臣正閉緊眼在一座與魔術師身分大相逕庭的空間沉睡。四周皆是無止盡的矛盾感。 吉爾伽美什咀嚼偷來的太妃糖,甜膩的感覺化在齒縫,他又開始感覺蒼蠅在耳畔嗡嗡作響。牠們讓他想起自己曾經腐爛過的身肉。 「吵死了!」 遙遙遠遠地,他聽見言峰綺禮在說話,聲音由遠而近,教會璀璨的八方光束映照在他的道袍上,而他詳述一件陰謀心得的口吻如此平靜,同時抬起頭來面向壁面嵌入的神祇遺像,虔誠得像個誤入歧途的盲人。 吉爾伽美什鬆開搭在冰冷眼皮上的指尖,神父胸前的十字掉落一地鮮紅光芒。 「你殺了一個人啊,綺禮。」 吉爾伽美什一直到年老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對年輕時每件事都歷歷在目,小至撿了石頭砸破不對盤仇敵的腦殼,看著小小的細流配合吵鬧的哭聲震撼烏魯克城;大至侵略一整座城邦,流了比起石頭砸傷更多更多,多得他雙眼發疼的紅色,他什麼都記得,因為他活不過他以為的永遠,只有在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瘋狂衰老得不再年少。 記憶力和變遷的世界毫無干係,吉爾伽美什從財庫抽出一柄胡桃木枝般細長的劍,向準言峰綺禮在髮梢下溫吞起伏的脈搏,那裡和主人的語調同樣平穩,一樣讓他感到不耐,「一個人。」 「在你眼裡老師已經是一個『人』了嗎?」 吉爾伽美什執起劍柄朝前挪了些,蜷曲的手指像無數條蒼白的蛇,攀附著細如枯枝的劍。 他試圖修正綺禮的用語,它們痛得像用橡皮繩緊緊束起他的喉管,喘得讓人難以呼吸。而綺禮在紅色細線編織成的網前笑了,又或許沒有,吉爾伽美什懷念起那個貶損的形容辭彙。言不由衷的男人。 以手腕挑起長劍,劍刃粉碎為無數花瓣,在兩人狹窄的步伐距離灑下金色的灰燼。 年輕的英雄王收起劍回頭望向靜靜落坐於長椅上的男人。 梳理整齊的髮、毫無皺褶的衣衫及彩緞, 一顆死去的心。 Fin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the swords of a soldi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