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 wasn’t love, Yuri On Ice / 尤里 × 勇利 - 上、 尤里拉開破爛的紅鐵車門,一屁股坐到了駕駛座上。 莫斯科的春天似乎比起其他城市來得更為遲緩,光是沿著地鐵河畔線就能感受到不同的四季變化,他冷得簡直想一頭鑽進火光炙熱的烤爐裡。 他在劇院廣場上買了兩塊布林餅,那是一種包裹各式調料的油煎鬆餅,他和攤販說了其中一份冰淇淋口味要加一匙果醬,鹹的則要煙燻鮭魚,結果那人給他抹了整整兩大塊的蜂蜜魚子醬,大老遠都能聞到一股甜膩的魚腥味兒,他拿到手時,才後知後覺這年頭連賣點心的都不是當地人了。 尤里打了個哈欠,發動車子引擎,排氣管排出的柴油廢氣,和機械運轉的鬧哄聲響,都無法擠開萬頭鑽動的觀光人群。他將車子開上公路,莫斯科河畔景致還是不錯的,少女修道院果真如淡漠寡言的少女一般,婉轉落坐河畔。他面無表情地咬著那一包貴了二十多塊錢的捲餅,出發去機場接人。 這幾日他前來莫斯科參與國際滑冰講座,並受邀出席一場企業表演,在這座城市停留了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本來也曾打算坐高鐵或是長途巴士的,但臨行前,看著那輛停在家門前的紅色吉普車,車頭燈像兩顆可憐兮兮的眼珠子,最後還是決定開車出門了。 當然,這個決定是好是壞尤里自己也不知道,但至少他有一半時間都差點凍死在這輛老舊吉普車上,這點倒是無庸置疑。 勇利班機的抵達時間是下午三點十五分,尤里聽話地遵照俄羅斯航空一慣的懶性,在機場等了將近兩個鐘頭,才看見那傢伙像條喘氣的老狗一樣緩緩爬上車。 「慢死了,胖子。」尤里把吃完的腥臭布林餅紙袋子從車窗扔了出去。 勇利沒理他,他在副駕駛座上繫好安全帶之後,摘下了眼鏡,「你的車和外面一樣冷耶。」 「暖氣壞了,」尤里拍了拍暖氣出口風,拍出了一手的冰渣子。他從後座抓了一件外套,甩在對方身上,「建議你穿上,你如果在這裡冷死,我們都要上國際新聞。」 「尤里奧不怕被人發現嗎?現役滑冰選手開車在路上亂逛什麼的。而且你剛還亂丟垃圾。」 「我平常都穿睡衣去買麥當勞,在行道樹下尿尿。」 「⋯⋯」勇利打開車上的廣播,「外國人好開放啊。」 「白痴。」 尤里倒了車,開上機場的快速道路,這世界所有大型國際機場的共通點,都是建設在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也由於淡季的緣故,路上的行車數極少,除了零星的車輛之外,四周皆是無盡森林與沃野平疇。 公路一望無際,老舊的吉普車發出嘎吱嘎吱的沉悶聲響,一路湧進淡薄的車流裡。 落下的針葉與尚未消融的冬雪積累在護欄上,嫩綠的新芽自樹尖抽出,像是一幅遲緩的迎春圖。天際線壓得極低,夕陽的鋒芒穿透濃雲,匯聚在車道,沖刷出一片暮色,太近了,因此柔和的光線便顯得十分刺眼。 廣播傳來主持人口齒清晰的報導,勇利聽了半天,一個字也聽不懂。他瞇起眼睛,敲了敲尤里的手肘。「他在說什麼?」 「有個閒閒沒事的白痴帶了槍去搶另一個拒絕被搶的白癡,最後槍走火,兩個白癡都死了。」 「喔⋯⋯」 勇利拉開置物櫃,將眼鏡擱在副駕駛座下的抽屜裡,隨後脫了鞋,伸長腳,整個人蜷縮在座椅上。他一邊穿上尤里的外套,羊毛軍外套,很是厚實,肩上繡著一顆虎頭,虎頭的兩隻綠色眼睛炯炯有神;一邊在想,這傢伙擦的居然是大馬士革玫瑰味香水,還是迪奧的。 他歪了歪脖子,問道:「我可以這樣坐嗎?」 「你鞋子都脫了還問我。」 「我們要開多久啊?」 尤里用手替勇利搖上半開半闔的車窗,將廣播切成音樂頻道,看也不看他,「一天吧,你可以先睡,後面有水跟麵包,想上廁所去路邊或加油站,我要休息會告訴你──靠,前面這台爛車有種就再超我車道一次,我他媽撞死你!」 「我沒有要睡啊,飛機上睡太多了,我們可以聊聊天,怕你無聊。」 「要聊什麼?」 「什麼都好。」 尤里挪了下後照鏡,沒有川流不息的車潮,忽明忽暗的路燈,兩旁皆是漆黑的鬱林。他覷了一眼那正縮成一團歪倒在座椅上的人,勝生勇利的眼珠是清澈的褐色,他想,若是夕陽別那麼扎人就好,他不願意只看見雙眼的顏色。 勇利似乎也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從尤里自告奮勇以一種旁人無法干預的氣勢提出要接送他自莫斯科前往聖彼得堡時,他就開始異常煩惱。他想起那人在電話另一頭以高分貝聲響嘰哩呱啦地描述一件事長達十五分鐘之久,然後又擔心他聽不懂似的,不情不願再重頭說一次。 當然最後還是弄明白了,尤里.普利謝茨基打算開車來機場接他。 於是勇利糊裡糊塗地答應了,買了機票,上了飛機,十多個小時之後在俄羅斯的國道上飛快奔馳。 廣播仍在竊竊私語,只是播報聲成了悠揚樂曲。車內的靜默一時如霧靄,一時又如煙塵,瀰漫過腳踝,四散於空氣。 而直到真正坐上車前,勇利都相當擔憂,他總覺得自己很少實際與尤里單獨相處,即便他們這些年間碰面的次數其實多得無法細述,尤里來回「烏托邦」的機會也比他多上更多(他至今不明白為什麼)。 但面對這位永遠現役的俄羅斯不良少年,日本民族所有的恭謙禮讓都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無須遮掩,也難以遮掩,他在他面前毫無保留。 只是一旦選擇獨處,他卻又感覺沒那麼意外和焦躁,尤里渾身上下的毛孔的確都對他展現出令人費解的敵意,那敵意存在在任何時段與場合,存在在任何境遷之地,無處而不往,所以後來勇利不怕了,因為到頭來,他還是能從對方湖水一樣翠綠的眼睛裡,獲得萬中取一的注目。 光是這點他就安心無比。 尤里將近二十一歲了,和十五歲的他相比,稚嫩的外表已經淡去。可他仍舊長得美好,鮮甜的原物料與巧手的廚師,總不可能製作出失敗的甜點來。他的手腳修長,髮色可比暖陽,雙眼也猶似茵茵綠原,在冰場上兇猛如伏於原野的豺狼虎豹,和他的品味何其相仿。誰都能感覺到成年之後的他有多麼優秀,甚至隱隱超越了當年全盛時期的維克多。 天使成了猛獸,他想,還是這頭猛獸吃掉了天使? 沉寂的時光沒有持續太久,尤里嘆了口氣,緩慢地說:「米拉可能打算要退役了。」 勇利咦了聲。 「去年開始狀況一直不太好,排名拉不上去,最近也都沒來練習。雅可夫氣得整天找我碴,那可惡的臭老頭!」他咬牙切齒地咆哮,但勇利知道他並不如自己語氣中的那般憤怒不已。 而留意到勇利打量的視線,尤里又只能不耐煩地解釋:「不過只是我這樣想而已,搞不好明天她又出現了。」 「如果米拉真的退役了,尤里奧應該會很寂寞吧?畢竟是從小開始就一起滑冰的夥伴啊!」 「嘁,誰會寂寞,那種醜八怪老太婆還是趕快離開滑冰場吧!」 「⋯⋯你別老是言不由衷的。」 「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勇利將手肘平壓在車窗上,輕輕倚著,一片模糊的目光之中,漆黑如墨的林間悽愴,正一口一口咬嚙夕陽金黃的光澤,它帶來了夜晚,吞入了白晝,留下滿地蒼白的銀河。 透過細碎的瀏海縫隙,勇利對尤里說:「對我來說,退役之後的日子雖然輕鬆,又無憂無慮,卻少了點激情,有點無趣吧?所以我想米拉可能也只是要喘口氣,就像上班族需要放假一樣,而且她還算年輕。」 「你這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嗎?」 「不太算。我很老嗎?」 「哼,活著本來就很無趣,從出生那刻你就該知道了。」 「尤里奧太悲觀了⋯⋯」 「會在意日子究竟有不有趣的人,生活一定順遂得令人頭皮發麻。」尤里再次轉頭瞪了勇利一眼,卻被對方遮擋在額髮後,那長得像是蘆葦杆的睫毛刺得渾身發癢。他撇了撇嘴,試探性地問道:「你遇到什麼了?」 「也沒什麼啦。」 「你自己說要跟我聊天的,現在是想反悔?」 「⋯⋯想太多了。」 「你最好快點告訴我!」 「真的沒──」 「胖子!豬!我揍死你!你是說不說?」 「等、等等──別這樣!」 「勝生勇利!」 「呀啊啊──好!我說!你專心開車!看前面!尤里奧──!」 引擎轟然作響,紅色吉普車車身在公路上東倒西歪滑行,偏離了原先的路徑,柴油冒出的滾燙白煙穿過了林葉與黃昏,飄向遠得要命的哪裡。勇利挺起上半身,向尤里的方向傾壓過去,擋下了他作勢要打人的拳頭,將它煨進了自己溫熱的掌心裡。 尤里單手握住套了蛇皮圈的方向盤,車子在路肩瘋狂顫動。 「怎樣?」 「尤里奧這樣鬧脾氣也太危險了!」 「說話說一半的人有資格抗議嗎?」 「我哪有只說一半啊!」 勇利下意識大吼了一聲,同時捏住尤里冰冷的指頭。 四周湧起了一股難聞的油耗味,車盤之下是激烈作響的煞車嗡鳴,尤里像個賽車手似的,單手抓握方向盤,腳底緊踩油門,在路肩橫衝直撞。 一旁的行車遠遠地避開這輛軌跡不穩的吉普,而與護欄擦撞出的火花間夾帶陣陣燒焦味,將他們孤立在車道上。 相比尤里平靜無波的側臉,勇利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常有人說,維克多.尼基弗洛夫是世上最能理解勝生勇利的人,是勇利無可取代的存在;可有時候勇利自己覺得,同時存在於冰場上的兩個YURI,才是註定同生共死的,他們簡直是一條沉船上彼此啃食的雙頭蚱蜢。 勇利在疾速的風聲、引擎運轉聲、油門聲,以及廣播微弱的節奏聲中,湊近尤里耳邊大吼道:「有!有!你贏了!我說了一半!」 「你是在敷衍我嗎?」 「你的個性──每一年都變得比以前更差了──!」 尤里搖下駕駛座的車窗,任由寒風吹得他鼻尖通紅,他無論如何必須藉由如此冷溫,才能克制住自己逐漸張狂的笑意。 「說吧。」他緩下踩壓油門的腳掌,鐵板被風掀得轟隆作響。 勇利被重力甩回原先的座椅上。 他們仍舊在路肩鍥而不捨地前行。 尤里抬起那只被抓牢的手,替勇利拉上了無意間扯開的外套拉鏈,勇利穿了一件針織的橫紋毛衣,有七種顏色,這讓他看起來比真實體重更加肥胖。 尤里在他的肚腩上拍了拍,又重複了一次:「說吧,小豬。」 勇利盯著尤里細長的手指,本想長吁一口氣,末了卻只是擤了擤鼻子。 「唉。」他聽見自己無奈的嘆息聲,「不是非常單純的指無聊或無趣,怎麼說⋯⋯眼看自己一天天變老,再也沒辦法站上冰場,覺得很恐懼吧? 「或者站上了冰場,卻無法再像過去一樣靈活,經歷的每一次摔跤、挫折,都在提醒自己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但那是任憑你再怎麼努力,依然無能為力改變的現狀,所以覺得不安吧?我也只是凡人呢。 「也會想,如果是維克多的話,會怎麼做?天才也有這樣子的煩惱嗎? 「天才會因為時間流逝漸漸成為尋常人嗎? 「總之,想不起來驅使自己前進的感動是什麼了,每天都覺得好累。」 「嗯。然後?」 「⋯⋯然後⋯⋯然後最近這一陣子開始有點仇恨年輕選手,覺得他們也不過如此,如果是我來會更加的、更⋯⋯。」 「更?」 「會更好吧。不過以前面對前輩,也對他們老是認為自己很厲害,都用鼻孔看人這點感到很頭痛。結果現在快要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大人了。」 「你不是退役很久了嗎?」 「嗯、對啊⋯⋯」 「那──」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喔。」 「⋯⋯我、我只要一看著你,就會有這種感覺。」 「什麼感覺?」 「一種混雜不甘心,嫉妒,卻又備受感動的、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吧。我的虛榮心?不服輸?」 「⋯⋯」 「可惜我再也不能跟你站上同一個舞台了。」 「⋯⋯!」 「尤里?」 吉普車最終還是停下來了,車頭撞在護欄上,引擎蓋整片凹了進去,蒸騰起大片朦朧的水煙。傍晚已逝,夜幕靜悄悄降臨俄羅斯大陸,漫天的星斗也照不亮濃密烏陰的森林,飛鳥自林中竄出,銀河在天上腳下光輝流轉。 勇利感覺渾身痠痛,撞擊的力道比起在冰場上摔跤時有過之無不及。但他現在卻無暇分神去注意那些,他的雙腳縮起,整個人仰躺在座位上,玻璃窗碎片和整面星空一樣,灑在了自己和尤里身上。只是身為日本成年男性稍嫌矮小的身材,遠遠比不過高壯的俄羅斯人,尤里將他壓在身下,一手支撐在破碎的車窗上,一手放倒了座椅。 他綠如波的眼裡是自己慌張的神情,和滿穹星辰的倒影。 然而最令勇利感到驚慌失措的,卻並非這些疼痛與意外──他的人生經歷了太多疼痛也經歷了太多意外──而是在尤里第一時間捨身的舉止之前,他側過身子偷偷親了自己。 他們足足為了一吻失速了十多公里。 中、 那個親吻帶著一點蜂蜜的氣味,柔軟得像是新鮮出爐的氣蒸蛋糕。勇利看見血水從尤里金黃的髮旋間流下,流過高挺的鼻尖,凹陷的眼窩,顴骨和臉頰,最後沾在一雙乾燥的嘴唇上。 要不是時機不對,勇利簡直要忍不住放聲尖叫了,不為了別的,就為了自己在日本滯銷多年,一出國卻在世界各地大放異彩。對象還是這樣性格剛烈的俄羅斯不良少年,不,或許現在不該是青少年了。 他用拇指抹過嘴唇,上頭除了餘溫猶存外,還有一點點薄弱的血花。尤里看了他好一會兒,又再次俯下身,舔了舔他指尖觸摸過的地方。 他們額頭相觸,四肢交纏牽連,大馬士革的玫瑰香水幾乎如同乾柴之上澆淋的汽油。 「尤里奧⋯⋯」 「噓!」 如果是十五歲的尤里,勇利大概還不會有現在這種壓迫感,可惜經年累月之間,那個男孩脫離了彼得潘的世界,長成了童話之外的模樣。 尤里皺了皺眉頭,似乎卯足了全力,才憋出這麼一句話:「豬排蓋飯,不要再讓我聽見你說這種話。」 「咦?」 「懂了嗎?你⋯⋯」 「什麼?」 後半句尤里沒說出來,顯然勇利也一知半解。尤里甩去玻璃渣,抬起上身,艱難地坐回駕駛座上。 勇利急忙去探視他的雙腿,表情又是另外一層不同的恐慌。尤里知道他在意什麼,平靜地說:「沒傷到腳,我只有頭撞到了,靠,超暈。」 「要、要叫救護車嗎⋯⋯」 「不用,休息一下就好。」 尤里閉上眼,靠在駕駛座那側完好如初的車窗上,窗外冷風呼嘯,引擎蓋冒出的水氣凝成了冰霜,落下的粉末噴濺在擋風玻璃,猶如四月盛開的雪。 血流了一會兒就停了,倒也沒有頭破血流的慘狀,尤里猶豫地伸出手,在置物櫃裡四下摸索,最後摸出了一包香菸。他熟練地倒出菸來,將菸頭蘸在點菸器上──車子還沒徹底熄火,這是輛非常強壯的古董車。 勇利仍舊倒臥於座椅,他突然有點不想爬起來了。歪斜的視線裡,尤里點燃了香菸,濃稠霧氣裊裊上升,從他這側破了大洞的窗口溜了出去。勇利一邊暗自慶幸他們位在俄羅斯國道上一處不知名的路旁,沒有狗仔、沒有粉絲,沒有觀眾,有的只是浩瀚星河,以及蓊鬱卻幽暗的森林;一邊又有點畏懼,天地之大,他們卻受困在一台狹窄的車裡。 尤里叼著菸,含糊地說道:「有受傷嗎?」 「嗯?⋯⋯啊,沒有,只是有點嚇到。」 「被什麼嚇到?」 「被⋯⋯」 勇利愣了下。 他覺得自己想說那個吻,或者種種突如其來的亡命之舉,畢竟當他仰視那雙眼睛時,裡頭充斥了無限的遐思。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尤里便踩下了油門。引擎運轉的聲響相較炸裂的煙花還要嚇人,輪胎在地面空轉,噪音尖銳且難聽,可惜車頭似乎卡在了護欄的兩塊鐵皮中央,任憑他怎樣出力,也無法掙脫開來。 勇利順勢坐了起來,抖落了一地碎玻璃。 「需要下車看看嗎?」 尤里沒回答他。他兀自嘗試了四、五次,都無法將吉普車倒車回到路肩,護欄似乎頗為堅實,除非敲下整塊鐵板,否則會將保險桿連根拔起。而即使車頭嚴重毀損,遠光燈依然閃閃發光。 尤里惱怒地捶了下方向盤,罵了一句俄文,勇利雖然不懂,但敢肯定絕對不是什麼好聽的話。他不知道對方現在究竟想做些什麼,索性不再說話。 這次的沉默比起數小時前更為猖狂。 最後,尤里打開車門跳下了車,披上放在後座的另一件夾克,轉頭對勇利說:「下車吧,我們用走的。」 勇利看著車外朝他伸出手的男人,迷惘地問道:「要走去哪裡?」 「有水的地方。」 下、 他們整整走了七個鐘頭,從夜幕低垂走到了清晨時分。 公路的自助加油站內燈火通明,一輛自駕的房車停在廁所前,有著東方臉孔的夫婦下了車,正在研究加油機台上的斯拉夫式按鈕。陽光自東面的樹林竄出,將樹梢染成了清澈的鵝黃色,猶如一頂小小的派對帽子。尤里繞過那對夫婦,來到販賣鮮奶和可樂的冰櫃前方,一口氣買了四罐可樂,喝了個乾淨。 勇利坐在他身後的鐵椅上,揉捏掌心裡的小圓核桃麵包,掉了滿地的碎屑。 一路上,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尤里對於車子的處理辦法、行李,甚至是職業滑冰選手國道車禍等,足以成為國際新聞的事情隻字未提,他只是拉著勇利的手,不停前行。累了就在原地坐下,渴了就往沿途加油站的方向走去。 一直到能清楚看見水的地方為止,他們都未嘗停下腳步。 那不是海洋,而是一座小型的湖泊,湖水碧藍,明亮見底,湖岸周遭植被青蒼,褪去了冬日的痕跡。唯獨中央融冰未消,但湖邊已經捲起了浪潮,順著加油站旁的小徑,踏過腐枝與枯葉,便能聞到湖水鹹腥的氣息,穿透樹蔭前來。 時間還早,晨晝的薄霧仍在地面流淌,尤里鬆開勇利的手,跑向岸邊。風有些大,吹得樹影搖曳,也吹得尤里單薄的外衣前後翻飛。 勇利找了一處乾淨的草坡,拉緊外套,一屁股坐了下來。尤里在湖岸回過頭來,臉頰映著湖水鮮明的光澤,對他說:「這幾天,我到了莫斯科表演。」 勇利點了點頭。 這是嶄新的一天,尤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原本編了一首曲子,也練習好了,但雅可夫不喜歡,其他人也覺得不好,最後臨時變更,跳了上一次錦標賽我的短節目《卡門》。 「他說我編的那支曲子很爛,旋律也不適合。說我太自以為是了。我的表演看起來像個嬰兒。 「不過他向來都對他底下的選手很不放心,東管西管的,囉嗦死了,除了維克多那傢伙他比較放縱之外⋯⋯不,或許連他也是一樣的。」 「教練大部分都是這樣,」勇利趁隙開口,斟酌了一下用詞,「你選了什麼曲子?」 「這個。」 尤里掏出手機,點選歌曲播放,隨後將手機拋向勇利。勇利伸出手,向前一滾,勉強接住了那呈拋物線墜落的機體,整個人栽在乾燥的草原中。 他盯著手機螢幕上歌曲的名字,叨唸出聲。 勇利說:「流行歌?」 「嗯。」 「有什麼原因嗎?」 「因為它是目前最符合我心情的歌。」 選手挑選自己喜歡的流行樂曲,在冰場上表演一事並不稀缺,勇利和雅可夫.費爾茲曼的共事不多,無法確切斷言作為一個教練,否定自家選手抉擇曲子的原因為何。但他也明白,不是所有東西都是合適的,有些事情,只有旁觀者能夠輕易看出當局者看不清的部分。 勇利想起外媒對於俄羅斯滑冰選手尤里.普利謝茨基的報導,一個充滿魅力,卻狀態不安定的天才選手。他的演出時而滾燙與炙熱,耀眼如燎原野火;時而冰寒徹骨,苦澀無法言說。他的確是當今名列前茅,幾乎可以說是世界第一的花式滑冰選手,在維克多退役之後的滑冰界,佔據了極其重要的一席。 但若是青年時期的他,還能藉由外貌隱藏露骨的慾望,那種亟欲表現,渴望得到目光與掌聲的慾望。然而成年時期的尤里,在有了一切注目之後,開始體會真實世界的情愛與恨,因而慾望鮮明而傷人。 勇利於是道:「這首歌可能比較…….嗯,企圖心太強?個人情感太多?或者──」 「豬排蓋飯!」 但尤里打斷了他。 「嗯?」 「你真該感謝自己那顆遲鈍的大腦。」他咬緊牙根,「是你的遲鈍拯救了你。」 尤里彷彿沒有察覺到勇利的驚詫一般,自顧自地繼續說:「我不是為了輸掉比賽而站在冰場上的。從我開始滑冰的那刻起,就發誓要贏得每一場勝利,我不能輸、不能退縮,我絕對要贏,要站在場上直到最後一秒。 「而我也沒有天真到以為自己的外表足夠支撐我抵達目的地,冰場不是單純只靠表皮就可以輕取勝負的場所。 「如果能踩著屍體爬上王位,我不介意毀掉前方所有人。」 「尤里奧⋯⋯」 「所以冰場上不需要兩個YURI。」 「⋯⋯」 勇利記得這句話,當時踹開那扇門的傢伙,如今確實站在了世界的舞台之上。 「可是──」 「⋯⋯?」 「可是我追逐的那個人,卻再也不看著我了。」 尤里在波光粼粼的湖畔伸展起四肢,相較於以往他那些經典賽事的歌曲,這首歌讓他看上去顯得那麼拙劣,彷彿初次學習滑冰的幼兒,正搭配成人的歌曲,誇張地抖動雙腿。他的肢體僵硬,動作十足滑稽,唯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澈。 透過手機傳出的音樂聲模糊不清,在風中斷斷續續,無法成為完整的歌曲。但尤里卻像沒聽見似的,一個勁地跳動,他的雙眼仍舊綠得生嫩,像春天真正抵達時的林原;他的身段華美如以往,他又回到了青春裡。 勇利忽然連看一眼都沒有勇氣。 他將手搭在臉上,遮擋住晨霧散去後的陽光,隨後緩緩閉上眼睛。 尤里低沉的嗓音在空曠林間如鳥囀,卻不是鶯鳥,而是夜鷺。 勇利知道尤里最近在莫斯科表演的事,不然他們也不會選擇在城市裡碰面。只是他不知道尤里選擇了什麼曲目,不知道對方又作出了哪些撼動人心的表演,大多時候,他認為自己確實不甘於只能以局外人身分面對曾經熱衷的事情,然後逃避似的對一切選擇視而不見。 但勇利也會真的不小心忘記,忘記眼前這傢伙曾經拎著一只行李,孤身自俄羅斯抵達日本;忘記他年僅十多歲時,所謂愛情即是親情的溫馨。 沒有人是為了輸掉比賽站在賽場上的。 就連現在,他都快忘記名揚四海的尤里才不過二十歲,而自己二十三歲那年,在冰場上輸得一蹋糊塗。 所有人都年輕過,只是有人離開得早,有人追趕在後。當然,他們也都在彼此低谷之時,獲得了他人的救贖──只是他的對象是維克多.尼基弗洛夫。 而尤里選擇了自己。 Fin. In a modern ecstasy, |